作家郑执写作之外,我更乐意探讨点别的

在写作之外,郑执更热衷于探讨点别的。/图源受访者

作家郑执曾发过一条名为“最亲密的朋友”的微博,那个被他称为“最亲密的朋友”的人,是他的搓澡师傅,对方嘱咐他,“近期疫情防控,先不要来澡堂了”。

即便生活在北京,去大众浴池搓澡仍是郑执不变的坚持,不忙的时候,他一周至少去一次。郑执也去过一些上档次的浴池,但体验下来,还是觉得大众浴池好。那些花里胡哨的浴池只是外观好、零食多,但核心技术不行。

所谓核心技术,就是搓澡技术,所以郑执宁可挤点,也要去大众浴池搓澡。“人多的时候,大爷们就跟下饺子似的,一屋子人在池子里挤着,我绝对算里面的年龄下限。去了最好先在休息区躺椅占个座,占好再进去搓,搓完搁那儿一躺,还能歇会儿。”

郑执不是一个照着作家模子生活的人,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灯前纸背,台上台下,不用非逼自己挂相,毕竟人生已经严肃到令大部分欢愉都显得太过短暂。”

人生已经严肃到令大部分欢愉都显得太过短暂。/图源受访者

在写作之外,郑执更热衷于探讨点别的。除了搓澡,他还爱看土味视频、健身、骑摩托车、养猫,闲来无事就会反复观看几部热播的东北连续剧。他会把大皮搂儿(皮夹克)敞开怀,摆出一副《马大帅》中范德彪的形象,展示上面的“辽北地区著名狠人”,手机壳是马大帅那句“你得支棱起来”;他还会在买到《乡村爱情》手办后,兴奋得像个孩子。

前几年,郑执下定决心戒了酒。以前喝酒时,他经常在前一天信誓旦旦地说“再喝是狗,话撂这了”,第二天又反悔,“好好一个酒蒙子,为啥说这种话”。戒酒之后,郑执坦言戒酒确实让自己真正看清了身边的一些人,因为“之前看他们都是重影儿的”。

郑执身上有种复杂性,耐人寻味,用东北话来讲,他是一个“很有嚼头的人”。他有世俗的一面,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大大方方承认写作就是为赚钱,积极投身滚滚红尘;同时,他也自认是个悲观的人,这种悲观无关经历,更像是骨子里自带的某种基因,一贯如此。

郑执坦言为了谋生曾写过一些“短的、轻浮的、谄媚的,懒得动脑也不走心的文字”,对于过往,他堕甑不顾。对他而言,不掩盖过往是他对自己最大的诚实,当缺钱的日子过去,他再次拾起严肃文学,每天起床先照镜子,告诉自己这次就一个要求——“要脸”。

他在意那些被时代抛下的人,那些在潜艇服过役的精神病人、沈阳机场寂寞的驱鸟员、被恶臭萦绕的失意小说家……他的文字散发出东北老工业城市所特有的铁锈味,但这铁里带血,每当他描写完如梦境般琐碎的美好后,总是一个猝然坠落,只余漫长的钝痛。

一路走来,郑执一脚踩泥,一脚踏雪,一如他的性格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现在的郑执,褪去写作初期的惊慌,那段深夜里追问“写作能否养活自己”的生活,早已恍如隔世。在小说《仙症》的结尾,郑执曾表达出自己在彼时彼刻的情感诉求,那便是“不再被万事万物卡住”,但他心里十分清楚,人生没有坦途,无序才是生活的本质。

拿起笔,他是自己的神,放下笔,他仍是尘埃,是野草。

郑执身上有种复杂性,耐人寻味,用东北话来讲,他是一个“很有嚼头的人”。/图源受访者

一个骄傲的人

在郑执看来,文学有一定的延迟性。“二十年后,当我们成人,有了表达能力,童年时期在我脑子里种下的这粒种子发芽了,这粒种子,正是我父母那一代人经历的残酷现实。”

郑执写《仙症》只用了三天两夜,期间几乎没有休息,这种被业内行话形容为“鬼扯手”的创作方式,在他自己看来也挺不可思议的。小说的人物原型是郑执的大姨夫王振有,那是郑执人生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

“挺恐怖的,一直没合眼,整个人非常累,这其实并不符合一个职业作家健康良性的创作方式,但那种一气呵成写下来的感觉很妙,多少年都不见得遇上一次。”郑执说。

凭借短篇《仙症》获得年“鲤·匿名作家计划”首奖时,作家苏童评价说,“这本小说贡献了一个新的人物形象,我很少看到有人把人物写得真的像神经病”。作家毕飞宇说:“我很喜欢这本小说的气质,叙事神神叨叨,但语言很有特点,读完之后,才知道是有力量的,不好惹。”

写作上一个长篇《生吞》,郑执也仅用了七周时间,其间他甚至坐塌了房东的旧沙发。他不喜欢在纸面上推翻自己,但在下笔前,他会翻来覆去思考很久,直到构思成熟才动笔——“在时间、精力允许的情况下,当故事憋到一定程度,我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创作态势就是集中且猛烈的。不过我也有那种七八千字磨叽一两个月的时候,小说《霹雳》就是这样。”

在郑执看来,文学有一定的延迟性。/图源受访者

在郑执看来,骄傲是自己最大的优点。当与外部世界发生碰撞时,他始终秉承自己的原则,坚持内心的看法,面对质疑,他亦会憋着一股劲努力证明自己。正是因为骄傲,他才没能割舍掉那些真正热爱的东西。但与此同时,骄傲也是他最大的缺点,因为骄傲,他难免会得罪一些人,失掉一些机会。

多年前,哥们儿酒后的一段话深深地刺激了骄傲的郑执。对方问他:“你也写了这么多年,你写过一个畅销的没有?就那种一说标题,大家就都看过的那种。”郑执一时语塞,惊觉自己那几年早已将“文学”杀死,眼皮底下只剩下“文字”。

《仙症》单篇放出后,郑执曾在微博收到过两条令他印象深刻的留言,一个是“浪子回头”,一个是“夺舍”。看罢评论,郑执笑出了声,心想“这两位朋友想必是被自己过去写的文字伤害太深”。

“夺舍”是道家用语,意为“借别人身体还魂”。回想一路的经历,郑执深感后怕,万幸终于让自己的灵魂回到躯壳,回归文学上的师承——回到那个曾为一本插画版《聊斋志异》废寝忘食的身体;回到被爱伦·坡吓到脊背通凉的身体;回到被余华和川端康成抽空灵魂的身体。

回想一路的经历,郑执深感后怕,万幸终于让自己的灵魂回到躯壳,回归文学上的师承。/图源《胆小鬼》剧照

在香港读书时,有一节课放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作家余光中的一句话点醒了郑执——“最忌讳用晦涩包装深刻”。在此之前,他一直找不到一句话来准确形容自己想要的感觉,原来这便是自己在文学上的审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执拒绝宏大,他偏爱用细小的切口,直叙冷冽的生活,他甚至拒绝修辞与抒情,倾向于用简洁的文字直抵生活的真相。读他的小说,总能让人想起加缪影像集《孤独与团结》中的一段摘录:“他是众生中的一人,他试图在众生中尽力为人。”

郑执形容自己是一个“过山车型”的作家,高高低低、起伏不定的状态都曾经历过。眼下,他只希望自己能维持在一个自己认同的高度,用自己的审美方式,平稳地朝前走一段路。

他笑言:“就像马斯洛需求理论一样,当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满足之后,人就会生出更高的追求,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还得往精神和灵魂层面靠拢,接下来我该思考如何安置这一生漫无边际的困惑与痛苦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执拒绝宏大,他偏爱用细小的切口,直叙冷冽的生活。/图源受访者

字里行间的父亲

一直以来,父亲的形象在郑执的文学表达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能算得上其文学的母题。

小时候,妈妈常跟郑执讲:“要不是跟我结婚,你爸早进去了。”郑执曾用《你是我兄弟》中邓超和董洁饰演的角色的关系来比照父母的关系:一个是“大西菜行”的混子,只懂打架斗殴,讲哥们儿义气;一个是“大西菜行”一枝花,盘靓条顺,学习好,还多才多艺。

婚后,父母分工明确,爸爸负责赚钱养家,妈妈负责逼他念书。当然,爸爸也曾试图将郑执培养成“社会人”,传授他社会上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教他如何识人以及与人搏斗,但到最后,郑执也没能真正打上一架。不过,受父亲的影响,郑执身上仍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江湖气。

受父亲的影响,郑执身上仍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江湖气。图为郑执父亲。/图源受访者

郑执的童年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匮乏。父亲早早成为一名个体户,并在初期赚到钱,母亲则一直在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这在同龄人当中,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他感到知足。回想起童年时光,郑执常有一种感受,“我时常记不清我今天都做了什么,但我记得我今天过得比较快乐”。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片土地的兴衰同样也裹挟着一代人命运的浮沉。在“一席”的演讲上,郑执曾分享自己父亲的经历:一位市电容器厂销售科副科长,在东北的工业萧条前夕,敏锐地嗅到一丝凋败的气味,于是提前辞了职,靠经营2块钱一碗的抻面馆,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但辛苦攒起的全部家当,又在随后的商业化浪潮里被悉数卷走。

“回看我爸的一生,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时,游刃有余,但到了更复杂的丛林,遇见段位高的骗子,他就被淘汰了,这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生活的缩影。”郑执感慨。

大三上学期,在香港读书的郑执,突然被妈妈的一通电话叫回沈阳,妈妈告诉他,“你爸重病住院”。当郑执走进病房,发觉曾经高大魁梧的父亲,早已瘦成了一副骨架。在确诊癌症后,父亲仅剩一个月的生命。

郑执的童年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匮乏。/图源电影《如父如子》

郑执休学回家,陪父亲走完生命里最后的日子。这段时间,父子二人打开了多年的心结,彼此袒露心声。那一个月他们聊的天,比之前20多年相处过程中讲过的话都要多。

郑执慢慢理解了父亲,发现他只是不爱表达。在父亲去世三天后,他从父亲发小那里听到一段往事。当年郑执考上香港的大学,登在本地报纸头条后,父亲约一帮朋友吃饭,席间难掩骄傲,提到儿子的大学,他总会适时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拿给全桌人传阅。父亲一直以他为荣。

父亲离世后,郑执留在家中照顾母亲一年,随后回到学校,靠贷款完成了学业。在那段晦暗的岁月里,郑执开始大量喝酒,喝不起好的,就喝劣质酒,而且逢喝必醉,医院。后来,他以父亲为原型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后来被一家影视公司买走版权,那笔钱不多不少,刚刚够他还清所有欠款。

郑执慢慢理解了父亲,发现他只是不爱表达。/图源电影《如父如子》

多年之后,这些经历与过往,全都被郑执用一种轻松的方式讲述出来。无论台前演讲,抑或面对采访,郑执都在试图用幽默的方式化解沉重,他说:“你可以把这些看成是我语言上的一种表演。”

郑执不是那种会拉着你吐苦水的人,相反,他会端起酒杯,像很多电影中的场景一样,笑着说:都过去了,来,我提一杯,都在酒里了。郑执不认为自己的经历配称作苦难,他说:“只能说那些年我被经济条件拖住了后腿,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我见识过真的苦难,在真正的苦难面前,我的这些经历算不得什么,我没有权叫苦。”

过了某个时间节点,郑执发觉自己想要寻求的酒后放松的感觉没有了,反而要经常担心身体的健康,索性便戒了酒。“我不知道人类的快乐是不是相通的,但痛苦肯定是不相通的。好在我从事的职业能帮忙安置过往,我可以在书写中完成治愈,即便不能治愈,也能变成一个问题抛出去。”

郑执喜欢用幽默的方式化解沉重。/图源受访者

没添麻烦就好

在小说《森中有林》中,郑执曾这样描述男主人公的性格:“吕新开嫌跟同事搭话麻烦,平时坐班车,不管困不困他都装睡,没别的,就是懒,懒得记那么多人名。”

生活中,郑执呈现出与小说人物截然相反的一面,特别是近几年做编剧之后,他会尽力记住合作中所有人的名字。但郑执确实有“社交懒惰症”,他也曾在微博调侃自己是“社懒”。戒酒之前,他尚能出门喝酒社交一番。戒酒之后,出门的理由又少一个,天天在家搞创作,生活状态难免变得封闭。

幸好剧本创作能满足他的社交需求,“我本人并不排斥社交,也能找到社交的乐趣,就是比较懒。现在写剧本最大的乐趣就在于社交,能跟很多人面对面地沟通,特别有意思。”最近几年,郑执的几部作品被陆续搬上大银幕,都是他亲自担任编剧。这在一定程度上挤占了写小说的时间,他正在尽力平衡创作与编剧的工作。

小说和影视虽然有很高的亲缘性,但终究是两种不同的介质。对郑执而言,写小说是一个闭门造车的过程,自己单打独斗,甚至可以一意孤行。但编剧则更多是合作,为了配合影像艺术,跟团队不断磨合,编剧要和导演形成统一的审美和默契,最终众人合力完成一部作品。

“写完一个剧本之后,人物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要和导演、主创合力去完成。比如这次电影《刺猬》,葛优老师塑造的王战团,给我的感受是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原来人物可以这么丰富,远比我想象中的文字要好得多。”郑执说。

在《刺猬》片场,有摄影师给郑执拍了一张照片,他很喜欢,分享出来,配文:“两阵相似的风吹过”。导演顾长卫如此评价:“阅读郑执,恰如一路风雪后,与故人相逢。”

在《刺猬》片场,有摄影师给郑执拍了一张照片,他很喜欢,分享出来,配文:“两阵相似的风吹过”。/图源电影《刺猬》剧照

这几年,郑执作息规律,有时早上四五点起床,两三个小时就能写出半集剧本。他对写作环境以及安静程度都没有要求,只要开始写了就能保持专注,关键就是要放松,因此,他只在自己熟悉的环境写作。

郑执喜欢李沧东的文字与电影,尤其是那部《薄荷糖》,开头一个落魄参与同学会的中年男子,神经质般哭喊,在高架桥上面对迎面而来的火车嘶喊:“我要回去!”电影最吸引郑执的地方,莫过于影片中文学性的叙事,这也是他一直所追求的。

对郑执而言,文学就藏在日常生活的角落之中。他笑言大众浴池其实就是严肃文学,他甚至给“穷鬼乐园”一个文学性的表述:“如果此地终会消亡,这些灵魂又将何处安放?”

如果此地终会消亡,这些灵魂又将何处安放?/摄影国岳峰。

多年前,郑执曾见过父亲在“穷鬼乐园”里与哥们儿笑着推杯换盏。父亲去世后,他推开了那扇玻璃门,点上几瓶老雪,叫几个下酒菜,和老板娘英姐慢慢熟络起来。郑执在“一席”的演讲,带火了“穷鬼乐园”,万顺啤酒屋成了当地的“网红打卡点”。直到现在,仍有人给郑执微博发私信,发他们在酒馆里喝酒的照片。

“说实话,人家原本的生意就不错,但后来确实涌入了一批年轻人,用专业话来讲,那都是非目标客户。店里的东西真挺好吃的,沈阳人爱吃甜口,反正我比较爱吃,他们家味道就特别对,各种主食、小菜、烤串都有,我每次回去都想尝尝。”

万顺啤酒屋成了当地的“网红打卡点”。/摄影国岳峰

经常有媒体记者来万顺啤酒屋探访,还有不少文学青年过来,有的来了就问老板娘:“郑执啥时候来?”老板娘英姐似乎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她懂得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媒体,还将与郑执的合影挂在店中。

老板娘英姐似乎很快适应了这一切,她懂得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媒体。/摄影国岳峰

店里的大哥也加了郑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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