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年的时候,我还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在主编刊物之余,也编一点书。记得当时编了一个作家的书,很好看,后来也很畅销。编完之后,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少了点风景描写。我把这个意见很认真地和作者沟通了,希望修改一次,加进一些风景描写,现在有点太“干”了。作者也很认真地听了,说回去好好修改。可等他把修改稿拿过来一看,我说,这景物描写太平常了,没有自己的特点,关键是融不到小说的整体中去,可有可无,建议作者回去继续修改。又过了一段时间,作者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他完不成这次修改,原以为风景描写很简单,现在发现太难了,要融到小说的整体中太难了。最后只能作罢。小说出版了,尽管很热卖,但我从内心觉得它的质地是有缺陷的。
后来发现,这不是一个作者的缺陷,而是一些人的缺陷,慢慢地也成为当下小说的一个软肋。在我读到的小说中,一些作家的创作,往往有很好的故事和主题,也有很合适的人物设置,甚至还有很精彩的对话,但是我们曾经非常熟悉和喜欢的风景描写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思想是文学的光,风景描写是小说里的湿地
如果说描写城市题材的作品不擅长风景描写也就罢了,因为城市文学对作家来说还是新开启的课题,不像乡土题材有足够的资源可供转化,城市的风景没有可参考的坐标,作家回避或写不好可以理解。新近读了一些以乡村振兴为题材的小说,发现这些作品“见事不见人”,人物塑造缺少新时代的印记和个性,一些人物塑造成功的作品,又“见人不见景”,那些曾经优美的乡村风景被索然寡味的会议、人际冲突所代替。人物生存的空间没有风景的存在,就像在积木搭起来的舞台一样,不生动,也不真实。
优美的风景描写是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中如果缺失了风景,就像我们的生活环境消失了湿地一样,拥挤,干燥,没有活力。多年以前,一些城市改造,曾经填过河泊,平过湿地,当时的管理者认为这些湿地占用空间。后来排水出现障碍了,空气质量下降了,这些城市又重新恢复湿地。我们的小说是不是也走了部分城市建设的老路?
风景在小说中的功能是多种多样的,营造环境、渲染气氛、衬托情绪、铺垫情节、暗示心理,貌似闲笔,却处处生辉。如果说思想是文学的光,风景描写就是小说里的湿地。我们对文学的记忆,很多都与优美的风景相关。古代文学中那些名篇,比如《岳阳楼记》《滕王阁序》至今仍然让我们流连于大自然之美,鲁迅、茅盾、老舍、沈从文等现代作家笔下的浙东、京城、湘西等地的风俗景观和人文景观,成为一个地区的文化符号和精神写照。
沈从文在小说中描写了动人的湘西景色。图为湘西景观
为什么当代小说创作中缺少优美风景?作为文学作品“非遗性”的风景描写,越来越少了。没有湿地的城市只是水泥森林,没有优美风景的文学也只是文字森林和语言集装箱,人物像空壳似的浮动,不接地气,灵魂苍白。
过往那种委婉细腻的叙述,被粗浅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霸占
造成这种风景描写缺失的原因首先在于快餐文化不断介入日常生活,对作家写作产生了潜在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畅销书、影视剧、网络文学为标志的快餐文化深入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文学自然也不例外。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卷入到这三类快餐文化的写作之中,文学出版、文学评判也自然地受到这些快餐文化的影响,对文学创作的“伤害”也在不经意中发生。
20世纪末兴起的畅销书文化、影视文化和网络文学的核心是商业文化,是眼球经济的体现。获得更多的读者,赢得更多的观众,获取更多的点击量,才能产生眼球经济、商业效应。这些以流量为终极目标的商业文化对当代小说创作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消费故事、消费情节,而景物描写在快餐文化里属于累赘物,影响阅读观赏的节奏。在畅销书写作中,过往那种委婉细腻的叙述,被粗浅的情节和离奇的故事霸占。快节奏是畅销书最大的特点,而风景属于“慢”的书写,当然被弃之如敝屣。大量作家加入影视剧创作,为影视剧写作输血,但影视剧本基本是场景加对话的模式,哪有风景生存的空间?我曾经看过一个在影视界很有名的作家写的长篇小说,居然是电视剧本的简单改写。这类场景加对话的“小说”出版,对注重心理描写和风景描写的严肃小说创作而言是一种亵渎。网络文学本质上是商业资本运作的产物,流量的需求使写作变成情节和悬念的无限叠加,风景描写最多也是调节气氛的缓冲,你想在网络文学作品中欣赏到优美的风景描写那是走错了门。
汪曾祺小说《受戒》插图
风景描写的缺失还是作家对经典文学的生疏和缺课造成的。网络文学和畅销书这些类型文学写作的门槛相对较低,尤其是网络文学的无门槛进入,使一些年轻作家走上文坛,不是从经典文学入门,而是经由畅销书和网络文学进入创作,他们缺少对经典的深度阅读和理解。文学经典,无论中外,都有大量的风景描写。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讲究情景交融,所谓“言外之意”“境外之境”,都是基于景物描写的基础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如此,“美人芳草”的《楚辞》亦是如此。唐诗宋词更是留下无数情景交融、脍炙人口的风景经典。至今被认为是中国长篇小说高峰的《红楼梦》里的风景描写更是无与伦比,其展现出的虚实相间的风景世界至今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一些作家片面地理解现代小说和后现代小说的理念,他们认为风景描写是古典主义的,田园风光与现代小说不是同一个频道的产物。后现代主义的写作追求扁平化,放弃象征的深度模式。但后现代主义的扁平只是对那些概念化的象征之塔的摧毁,景物描写依然被作为小说的有机体来看待,只是在使用时更为谨慎,也更为精妙。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也是被后现代主义推崇的作品,但其中不乏风景描写。中国当代具有后现代性的作家余华、苏童、格非、毕飞宇等也没有放弃风景描写,他们以优美的笔触对中西方经典风景描写致敬。
风景描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就像绘画的素描和写生一样,需要下功夫苦练才能完成
风景的缺失表面上是一个文学能力的不均衡现象,其深层次原因还在于作家内心的荒芜和浮躁。现代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是叙述的艺术,而叙述的艺术往往是叙述视角的艺术。现代小说在打破传统小说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的基础上,新生出很多叙述视角,用不同的目光去观察世界、社会和人生。但无论采取哪种视角,都是从眼睛出发,由眼睛去看世界。虽然很多作品采用的是人物的视角,事实上都是作家潜在的视角在“说话”。
视角源自眼睛,眼睛则源自心灵。达·芬奇有一句名言,“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作为一个杰出画家,达·芬奇笔下人物的眼睛都是心灵的窗户,《最后的晚餐》里那些人物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情绪,都是灵魂的真实写照。对于现代小说而言,叙述视角看到的、表现出来的事物正是作家心灵的投射。从文艺创作心理学的角度看,今天小说家笔下风景的缺失,正是心灵深处某种精神的缺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过文学的境界,存在“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之分,但又强调“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个“情”是作家内心的存在。法国新小说派强调“物化”与“无我的零度”,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上的追求。思想的匮乏、哲学的贫困,造成了心灵的空洞,也造成眼睛的空洞。
风景描写其实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就像绘画的素描和写生一样,需要下功夫苦练才能完成。近来一些所谓创新的美术作品,新奇是新奇,怪异是怪异,画家不乏想象力和创造性,但由于缺失基本的素描训练,他们的作品往往只能称之为“装置”,或者干脆是“行为艺术”。
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哲学在支撑。鲁迅作为伟大的思想家,笔下的风景为何让人难以忘怀?因为这些风景是鲁迅思想的载体。《故乡》开篇写道:“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这是对当时乡村败落的一种真实的描绘,也是鲁迅对旧中国社会悲凉而恨铁不成钢心理的充分体现,他对辛亥革命的失望和对中国社会的忧思也渗透其中。
吴冠中画作《鲁迅的故乡》
汪曾祺是一个非常讲究叙述的作家,是一个惜墨如金的作家,但在其代表作《受戒》和《大淖记事》里却有着大片大片的风景描写,与风俗民情融为一体,不仅成为小说的有机体,也成为小说的“主建筑”。这和汪曾祺的小说观念有关,他认为氛围即故事,他追求的是和谐美学。我们在汪曾祺的那些漫不经心的风景描写中,读到了人与自然、环境、生活的和谐。
虽然当下不少小说的风景描写缺失,但令人欣慰的是还有一些作家没有放弃。在刘亮程、马金莲等作家的小说里,依然能欣赏到优美的风景描写。马金莲笔下西海固的乡村图景是温馨和善意的。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和《捎话》对新疆风景有着浓墨重彩的描述,甚至让风景本身成为小说的主体,受到热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