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荒芜是精神和希望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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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的地方

——蔡胜

出发的地方已经很陌生了。

陌生的不仅是地形地貌,陌生的还有人、事和心境。

1

年春节,父母亲、军弟全家和我踏上了回老家的路程。大约在一个月前,红妹与我通话邀我回老家,说是开年后她全家就要移民美国了,再见面就不容易了。韶光易逝,即使是通讯、交通发达的今天,亲朋好友见一次面,也并不比过去容易。一路上七弯八拐,身体状况不佳的父母一路上晕车呕吐,车子不得不走走停停。早上七点不到就出发了,到了爷爷住的县城,也是下午一点多。吃过午饭后,勇弟便驱车带着我和军回到了蔡方村,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

今天是大年初一,以往春节的热闹不见踪影,整个村子却鸦雀无声。村头湾尾,几乎见不到穿着新衣的人,也听不见鞭炮声。记得小时候村里过春节有太多的热闹、期盼和惊喜。过年的期盼和惊喜首先体现在一个“新”字上,所谓新年就包括着这种新意吧。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前后门两边甚至左右厢房门两边必须贴上红艳艳的墨香四溢的对联。堂屋大门上的“门神”(年画)饱经一年的风吹雨打,将在除夕鞭炮响起之前“换岗”。一些讲究的人家还会买几幅年画,贴在堂屋两边的山墙上或者“鼓皮”(木柱字之间镶嵌的木板)上。有一种年画是那种一大张里有着数个小方块的年画。这种年画好看喜庆,颇受大人和孩子的欢迎。年画是从经典电影、样板戏里截取的一些主要镜头,每一幅小图画下面都有文字说明,如精简版的连环画。一整张大年画,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就是一部电影的梗概。我们家曾经贴过《红色娘子军》和《智取威虎山》的组合年画。新年画,画新年,新中有美,美中有新,贴了这些年画,满屋蓬荜生辉。家家户户的年画,让串门拜年的大人小孩看稀奇看热闹,年画充当着孩子们识字的“教辅资料”,是未来一年孩子们新的精神食粮。彼时年画之于春节乡村,如同今日灯光秀之于春节城市。年画对彼时的乡村,其意义细碎而宏大贴近而深远,那是一种陌生的远方召唤,是一种耕读之余的精神寄托,是千篇一律生活的一个休止符和感叹号!

孩子们缝缝补补的旧衣服,该换身新衣服了,没有钱做新棉衣,起码也要做上一身新罩衣(外套)。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清洗如新。妇女们忙着缝补浆洗,周围的池塘边,蹲着卷起衣袖的浣衣女,捣衣的棒槌声沉闷而清脆,在腊月的空气中颤出一份期盼和喜乐。早晨通往街镇的小路上,置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越靠近集镇,人群越稠密。不几日餐桌上就会平添许多新的佳肴,用来盛情招待拜年的亲朋,也是对自己一年一度的犒劳。

这样做,是过年的习俗或者仪式的要求,也体现出人们对过年的一种慎重态度。态度里,有尊重,有期盼,有祝愿。这一切,都是对过去的回顾对未来的展望……

现在这一切已经没有了。村里许多人家都举家迁走了,根不在了,树干没有了,树叶飘散,落叶找不着根,叶落归根也就成了一个永远的想法。人生是一条抛物线,我们这些随时代飓风飘散的叶子,即使有朝一日落下来,也只能随波逐流。没有人的村庄,像是巨大的土疙瘩,满目颓废荒凉,裸露在萧杀的冬日天宇下。

三十多年前,年轻人便开始从村庄流失,二十多年前,儿童开始从村庄流失,十多年前老年人开始从村庄流失。该流失的都流失了,原来多户人家的村庄现在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且都是老人。连放鞭炮的儿童也没有。一些家庭举家迁走后,只留下饱经风雨的老屋,孤单的老屋匍匐在主人的记忆里,如一朵坠落在时间洪流里转瞬即逝的浪花。以前农村有老人、妇女、儿童留守。有留守者的村庄,多少还是有些生气,有留守者的家园,才是让人心生温暖的家园,才能让人频频回首。无论游子身处何方,天地间的某个角落,每当夜晚降临,有人为你掌灯。现在,连往年留守的妇女、儿童甚至留守老人也没有了,最后的留守者正在迅速地从村庄撤退。

在中国城市化的大潮中,人们顶着焦虑,目不斜视,拼命往前奔跑,淡忘了并最终失去了绿水青山,最终失去了让人魂牵梦萦的乡愁,我们不约而同地忘了初心并最终失去了出发的地方,失去精神世界里最珍贵的东西。

城市化是否能不以牺牲农村牺牲农业文明为代价?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我还在乡村上学,放暑假时正是双抢季节(抢插秧抢割谷),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子被当成半个成年人使用,拿半个成年人的公分。当时农业机械化程度很低(我们村只有一个手扶拖拉机),梨田、耕田、耙田、插秧、割谷、挑草头、脱粒全靠人工,但那时人们的精神面貌好,干活的积极性高,一个队分成两个组,喊着口号比着干。那时人们的心中装着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丽蓝图,憧憬着年实现农业机械化。那时部分农村基层干部的心中还有焦裕禄精神,还有为人民服务的精神。那时人们有理想,活在希望中。那时村子一天天在变样,尽管很缓慢。某一日,在村后大塘东坡挖出了一缸铜钱,队里把这缸铜钱卖了,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从此生产队有了一个效率奇高不知疲倦的“铁人”劳动力。不久,生产队又办了一个面条加工坊。以村子为圆心,四面八方的人一大早就开始向面条加工坊汇聚,天黑前,人们又开始把轧好晒干的面条收拢包好挑回家。看着生产队稻场晒满了面条,我们这些孩子是那样的高兴,争先恐后帮大人摇轧面机。不久,广播接通了,人们可以听小说连播、听楚剧、听相声、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报纸和新闻摘要”。不久,电线杆栽到了家门口,通电了,漆黑的夜晚变得亮堂起来……生活和生产正在向好的方面改变,新农村建设日新月异,美丽乡村似乎触手可及。

忽然有一天,这一切没了,人们又回到了小农经济分田单干时代。从集体到单干,从团队到单打独斗,一夜之间人们又回到了几千年前的生活、生产模式:承包几亩薄地,种田单干,一眼能望穿生命的尽头。水利设施常年失修,水库没有人维护,以前池塘最多隔一年要挖一次塘,一般在冬季腊月挖塘,把淤泥挖出来,一来可以蓄更多的水,二来淤泥可以肥田,一举二得。所以傍村蜿蜒的池塘,一年四季都是清波荡漾,绿树倒映,鱼游浅底。分田单干后,因为一些配套政策没有衔接上,许许多多的大大小小的必须组织大伙干的“公共事务”被荒废一边,直到上个世纪末(年)长江发生大洪水,决策者才发现共和国的大小湖泊、水利设施年久失修;老百姓才想起那些大小水库、水利设施还是生产队集体生产年月修建的,可是人们却没有时间为曾经的岁月叹息,四散的人们必须继续奔前途。

组织形式、生产方式的改变,最终改变了农村的社会生态结构和乡村伦理规范,最终彻底转变了人们的精神世界。现在人们只有在赵本山的《乡村爱情》中欣赏虚构的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今日农村”。实际上赵本山的《乡村爱情》是新瓶装旧酒,电视中的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土壤应该是导演记忆中是集体的集约化生产的年月,导演只不过是把改革开放的一些元素嫁接到大集体的背景和情感里罢了。

2

初二那天中午,在外婆家吃过午饭后,小舅带我走到村后,指着一片集体公坟,说外婆也在那里。我们驻足于离集体公坟近1公里远的地方,沉默良久。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向着蔡方村走去。上初中之前,我常常到外婆家去,那条通往外婆家的路,被我走了无数遍。之后我四处漂泊,这条路又在我的记忆中被我走了无数遍。

这条路连接外婆家的路,实际上是由无数条横横竖竖的田埂连接而成的。路中间光洁瓷实,这条互联互通的路是村与村之间的“最短路径”,被无数双脚踩踏摩挲过,即使是再顽强的野草,也无法抵挡来来往往的步履,无法抵挡来来往往的亲情。

这条路的左右边沿长着没过脚背的各种野花野草,有些路段的野花野草几乎齐膝深。春夏走在油菜花海里,秋冬走在稻花香和皑皑白雪里,四季在变,心情在变,去外婆家要办的事在变,不变的是多少年在天地间怀抱村庄的那片土地,不变的是阡陌小路的走向、长短、宽窄和距离。

然而,几十年后,一切都在改变。近看远眺,冬日的天宇下,灰蒙蒙一片,北风呼号不已,这片天地间的所有生命都蛰伏着。以往过年时,往村头一站,村外的大路、小路上全是蠕动的人影,全是拜年的人群。每户人家早在年前就都做好了招待拜年客人的准备,这是一年到头最重大最热闹最喜庆的大事。有些远亲哪怕一年到头各忙各的,无暇来往,过年了也会抽出时间互相拜年,走动走动。也许是远亲不如近邻的缘故,大年初一是春节,人们把春节留给左邻右舍,留给乡亲。初一上午,村人成群结队挨家挨户给本村人拜年。从大年初二开始,便根据血缘的亲近程度,依次到外婆家、丈母娘家、姑妈家拜年,这是一个地方约定俗成的拜年习俗,整个正月十五之前都是拜年的时间。拜年拜到了,亲情就到了,象征着远远近近的血脉亲情可以延续下去。如果有一年该主动来拜年的人没有来拜年,就意味着亲戚不再走动了,就好比两国之间断交。在农耕文明里,拜年是一种亲情互动,且是亲情互动中最隆重的礼节。

现在是大年初二,村里村外居然没有见到一个人走动。以往过年时,阡陌小路上熙攘如赶集的景象不复存在。匍匐在冬日里的乡村日渐疲惫破败,如同一个孤苦伶仃病入膏肓的人。

冬日的表情在大地上。所有的路上都覆盖着枯萎的荒草,收割后的田地留下半截枯黄的稻杆。以往稻杆都会被连根拔起,用来煮饭炒菜。现在乡村城镇的人们都用上了天然气,再也没有人争着争抢着去扯稻杆。被人遗弃的稻杆裸露在田野里,增加了一份衰败萧杀之气。与其说满畈的荒芜是冬日天然的标签,不如说满畈的荒芜是冬日乡村固有的表情。

祖祖辈辈走出来的路已经没有了,这些路在岁月风雨的剥蚀下,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往昔村外阡陌既充当田埂,更充当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便道,这些路四通八达,互联互通,这些路走过稼穑的庄稼人,走过来来往往的乡情亲情,走过中国农业文明的春夏秋冬。这些路是乡村的毛细血管,如今这些毛细血管年久失修,让人心生疼惜。

回首依稀可见曾经的阳光,依稀可见那个曾经的少年。少年走在阡陌上,阳光笼罩着少年,少年沉没在满畈庄稼里,身前身后飞翔着蜻蜓,跳动着蚂蚱。背后是渐行渐远的外婆家,前面是渐行渐近的蔡方村。有时心中想起了玩伴,归心似箭,脚下生风,一路小跑。有时磨磨蹭蹭,常会蹲下来捉一个在“风吹草动”中反应迟缓的蚂蚱,顺手扯起一根狗尾巴草做绕指缠,有时还会悄悄拔一根正在灌浆的稻穗,放在嘴里咀嚼,让稻米的清香提前绽放。

我和小舅边走边聊,走在通往蔡方村的路上,茫然四顾间,小舅给我指点周边村庄,几十年的日月过去了,所有的村庄都改变了模样。但无一例外的都是光秃秃的,极少数留守村庄的的人早已没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想法。先人走了,村人成弃子;后人走了,村庄成弃妇。

我本“土著”,只要静一静,只要心中蔡方村这个坐标原点还在,我就可以在天地间拥有一个坐标系,天是纵坐标,地是横坐标,我就不会失去方向,就可以给东南西北所有的事物标上坐标:太阳依旧普照大地,四季依旧流转。

走进邻村孙吴村,村口有一栋土坯老房子,像一个留守老者,满脸都是时间刀劈斧砍的沟壑,满身都是岁月堆积的疲惫。在拍老房子的照片时见到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刚一冒出头,与我的目光刚一对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土坯老房子还算端正,但拍出来的照片却东倒西歪,似乎随时将倾。估计土房子的主人早已失去修缮的意愿,木门上斑驳褪色的门神年画,伤痕累累,一路磕磕绊绊,穿越风霜雨雪,没想到与我意外遇见。我不知道还有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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