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愁绪
文丨郭名高
1
正值暮春，燕舞春浓，碧水若镜。两只麻雀扑棱一声从柳条深处炸开，柳叶飘荡，点开水面，微起涟漪。几条鲤鱼游哉悠哉，忽尔，快速朝亭子尽头窜去。水面浮出一抹红晕，接着是跃动的影子和扑通的水声。
这天，沈园里少了些清静。
陆游踱着步子，款款而行，目光在水面驻留多时，猛抬头，见一妇人纤腰细手，正往池塘里撒鱼食。那女子唇红齿白，发髻上插一朵红花，右手纤纤上翘，似要掩住半边脸，左手则轻抚袖襟，虽有落雁之容，眉蹙间却是淡淡地忧伤。陆游呼吸急促，筋骨似乎被人捏碎了一般。妇人听闻脚步声，惊诧地抬起头，瞬间僵在那里。二人急走数步，执手相看泪眼，无语而凝咽。时空，随之定格，很快，又被一声轻唤惊醒。
?衣着华服的男子牵着妇人远去，空留多少回眸凄然。
记忆的碎片开始重现、整合，往事如烟似梦。
陆游与唐婉分离那天，是在一家偏僻的院落。院子是为妻子临时租的，每有空闲，二人都会待一会儿，已经好多天了。陆游期待着，有朝一日，母亲能回心转意。
这天，母亲差人将陆游匆忙唤回，等待他的却是杳无人影的屋子。
唐婉，就是这样被婆婆、她的姑姑遣送回娘家。那天，唐府甚是死寂，空气被愤怒、悲戚所笼罩，瓷瓶碎裂声划破持久的沉闷，唐父吼道：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婉儿不能生育，可以再娶小妾嘛，这算什么？算什么呀！！
陆游坐在屋子里，一杯茶，又一杯茶，还不见母亲的踪影。他心里腾起一缕不详之感，婉儿不会出事吧？他不敢离开，猛然站起，右拳击打着左掌，急促地在屋子里打转转。
?再去那个院落，已经空无一人。
数月后，有消息传来，唐婉已改嫁皇亲赵士程。
陆游与唐婉同榻近三载，吟诗作画，如胶似漆。陆母见其无心功名，提醒唐婉要节制，莫误了丈夫前程。唐婉不以为然，婆媳关系开始紧张，最终酿成悲剧。
陆游痴痴地坐在池塘边，鸳鸯结伴而过，微风吹皱满池碧波。席间，陆游再见久别爱妻，心生戚戚然，醉吟《钗头凤》，挥毫题壁曰：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见之，泪雨滂沱，挥笔应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沈园别后数月，这年秋天，唐婉抑郁而终。
?2
淳熙十三年（公元年），陆游奉召进京。正是草发春浅时，一场春雨，洒下缕缕愁绪。客栈内，素笺斜置，看茶水蒸腾，雨敲长夜。赋闲五载，还有漫长的等待。他手指在桌面上无序地敲打，继而提笔，缓缓写道：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陆游才华横溢，除了刻苦读书，又在白猿公督导下，练就一身骑射剑法，且已炉火纯青。他提笔能作《平戎策》，仗剑可斗猛虎来。如今，陆游年过花甲，只能躲在这间屋子，小楼一夜听春雨，矮纸斜行闲作草。陆游诗文享有盛誉，又得孝宗皇帝器重，本可平步青云，却不甘外夷欺凌，每每上书请战，必得“嘲咏风月”之罪，削职罢官。在《书愤》中，他这样写道：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中间!
嘉泰二年（公元年），78岁的陆游再次复出，担任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兼任秘书监。在此期间，他得知奸臣韩侂胄主张北伐，精神为之一震，对其过往种种恶行不再计较，欣然作记题诗，勉励韩侂胄抗击外侮，为国立功。然而，韩侂胄权重才疏，用人不察，最终落个身首异处。北伐再度失败。
?3
一怀愁绪，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庆元五年（年），陆游已经75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后于沈园附近筑屋而居。此时，他写下了《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最终，陆游带着诸多遗憾，与世长辞。那脍炙人口的《示儿》，则成了他最后的希冀。
作者简介：郭名高
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陕西省书法家协会隶书专业委员会委员
河北美术学院特聘教授
西安市青年书协副秘书长
西安市鄠邑区书协副主席
著有：《心仪秦汉》《随书法去远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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