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伸张的挽歌与颂歌
——张虹和她的小说
(《黑匣子风景》序)
王蓬
这个家族的血缘注定含有反叛、抗争、桀骜不驯的基因。英气长存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便诞生于斯。此外，这个家族还产生过一位经历更为传奇，名位也愈加显赫的人物。
本世纪初，一位清末举人，在风起云涌的辛亥革命中，毅然剪掉辫子，脱去长衫，亲冒矢石，参加了激烈悲壮的武汉保卫战。完了东渡日本寻求真理，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出席了共产党“一大”代表会议。以革命为毕生职业。
也许只能归结于缘分，这位革命家始终把一个八岁的外甥带在身边，用举人的渊博和革命者的意志，来训育后代。戎马倥偬，出生入死，长达六年。当这位少年羽翼渐丰，已颇具才情胆识时，白色恐怖降临，在一次猝然发生的遭遇战中，少年受伤，舅甥失散，再无音讯。
面对茫茫人世，少年毫不惧怕，倒有种“天阔任鸟飞”的感觉。他沿着那条蜿蜒千里滋秦润楚的汉水流浪，帮零工，做小贩，后来到城固地界，或受神明启迪或是感觉提醒再不肯前移。
这去处也委实动人。南北有秦巴庇护，其间有汉水滋润，沃野早得开发，橘林一片火红，白鹭翻飞，鲤鱼肥鲜，出甘蔗、长生姜、鸡鸣鸭啼、稻麦两熟，亘古便为温柔之乡，富贵去处。
汉源汉水，汉中汉人，刘邦因此成就帝业。汉武帝时的大外交家张骞便为城固人氏，至今墓冢犹在，松柏苍苍，炫耀威武，昭启后人。
唐代更有文学家孙樵，作有一篇兼有史料与文学价值的名篇《兴元新路记》。所谓新路便是讲在著名的汉唐褒斜道南端又开出一条通往城固文川的栈道。其实此道早在三国便被诸葛亮利用，并在山口筑有防御魏军的乐城，故城固至今有乐城之谓。
文川武乡，濓水让泉、礼义韬略并存，百姓知足常乐。此等地面，革甚鸟命！少年停居下来，凭智慧，靠勤劳，挣足家业，竟开出偌大一片酒坊。此刻，少年已到娶妻成家年纪。他与当地一位读过私塾，颇知礼义，却又生性贪玩，不会理家生财的银匠女儿结识。相亲那天，骑着头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那规格是相当于今日的“奔驰”或“桑塔纳”的。至今仍让村中上年岁的人津津乐道。
可惜，婚后这酒坊老板不思进取，贪恋起自耕自种的农人生涯，索性舍弃酒坊，搬进老丈人家，养起头高头低的一群儿女，家道中落了。
幸喜中落，隔年便是暴风骤雨的土改，酒坊老板划为中农，团结对象，合作化时担任村里会计，双手拨拉算盘，真正“大珠小珠落玉盘”，村人皆若贤达名流一般尊重。
一封京都飞鸿却打破了村会计的平静。当年失散的舅父已以革命元老资格进驻北京，官高位显，寄信至城固县府，打听外甥下落。这自然在当地引起轰动，不少亲友赶来恭贺他家将飞黄腾达，乔迁京城。
岂料，当年的革命少年，日后的酒坊老板，而今的大队会计年岁既步入中年，眼光亦渐趋成熟，对此惊天动地的喜讯竟如溪水般平静，含笑对众亲友曰：“世为农人好。”竟不与功高位显的舅父联系。
这又使他吃尽苦头，“文革”风云中，不知从何处刮起阴风：他注定是叛徒，要不为何不敢见舅父！
于是批斗、抄家，大队会计撤销，罚往深山修电站。其时他已年近六旬，每每颤巍巍爬上进山卡车，家人都为之担忧：他是否还能回来？
棍棒侮辱老人尚能忍受，最不能忍受是儿女受到牵连，不能升学，招工，入团，一切好事均与之绝缘。人皆劝他去京城寻找舅父，辨明冤屈，天晓得阶级斗争还要搞到什么年月，莫非子子孙孙受牵连不成！
老人注定经历了一生最痛苦的抉择。因为他最钟爱的二女儿正面临命运的挑战！六个子女中惟独这个女儿像他，性格像他。聪明好学，宁折不屈，关键有股生气，六岁读书，从没让大人操过心，鸡啼便起，凡事争先。考入中学后，上学春夏秋冬都得涉水渡过村前的南沙河！冬日落雪，竟能脱掉鞋袜，蹚进刺骨的河水，嘴脸冻得乌青，并不叫苦。那正是“学大寨”的非人年月，亘古富庶之地也早整得马瘦毛长，家家饥荒。全村孩子都因无钱无粮中途辍学，唯独这小女儿忍着饥肠，背些草帘、半工半读，坚持至高中毕业。回乡劳动后，挖地拉粪，并不怯阵，博得村人一片叫好。那会时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小女儿竟榜上有名，岂料关键时刻，有人翻腾陈年老账，追究其父历史，眼看这一改变女儿终身命运的机遇又将失去！
老人喟叹一声，抹下脸皮去寻已失散近半个世纪的舅父。其时，那位老革命家已卧病榻，无缘面见。幸在舅父身边的秘书尚能记起他是何人，总算澄清了不白之冤！
于是老人的二女儿得以顺利进入陕南学府深造。这便是日后成为女作家的张虹。
只所以叙述这么一个长长的关于上辈人的并非虚构的故事，是因为笔者曾经看见国外赛马的有关规定：必须经过验证，保证赛马的纯正血统。英国人则说过几百年方能培养出一个贵族。达尔文进化论也特别强调了血缘基因的作用。
倘若我们不清楚张虹这些独特却又真实的经历，面对这厚可盈尺的作品，绝难完全阐述明白它们所包含的生活及意义。
纵观张虹自己编选的这本洋洋五十万字的中短篇小说集，大体可以窥视到她所营造的艺术殿堂的特点，并依稀察觉她经历的艰辛与坎坷。
张虹的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早期作品以写学校居多，像《天马》《悠悠沙堰水》《金色的河滩》《别了，九连》《对微笑的裁决》等。读这类作品，我们绝不会沉湎于学校生活的单纯和甜美，作者恰是在中国那段最不平常的岁月中读完小学、中学乃至于大学。对于“极左”思潮浸入学校这“圣土”带来的危害有切肤之痛，洞察极深。师生中间那些扭曲的灵魂，虚伪的微笑，压抑着的感情，被损害的尊严，也许在别人眼中司空见惯，不以为然，却全部被张虹那颗细腻敏感的心捕捉感受，并写成作品。
这类作品大都发表于八十年代中期，《天马》刊登于国内最有影响的刊物之一《十月》，并受到编辑称赞、读者好评。最深刻的当推《对微笑的裁决》，这篇作品以冷峻的笔调鞭挞了生活中的虚伪，选材之新、揭露之深在当时同类作品中绝对夺萃。已故的著名作家路遥当时在《延河》编辑部，读了这篇小说，路遥以深刻的远见断言：张虹将是陕西最有出息的女作家！
可惜，这篇力作一问世便有人对号入座，引起一场几乎改变了作者命运的风波。否则，是完全有可能角逐当年全省短篇小说评奖的。
接着，张虹的笔触越过了校园的四堵高墙伸向了广袤的农村。《湍急的燕子河》、《水葬》、《思滩》、《玄黄天地》、《村外，那密密的槐树林》、《腊八树》等等便充分表现了作家这一有重大意义的变化。
当我们阅读这些作品的时候，张虹由于身世命运带来的独特长处便显露出来，尽管我们诅咒命运的不公，但却又意外地带给张虹一笔财富。她在农村完完全全如同最普通的村姑那样，度过了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时期，有将近二十年的农村生活积累。这期间，农民经历的一切酸甜苦辣、农家所有的艰辛与不幸，她都全部经历，并且是处在一种被欺辱的弱小“民族”的地位来感受，况且，她又那么敏感、倔强。屡屡受挫，那对自尊对心灵对女孩儿家的腼腆种种刺伤，自然刻骨铭心，终身难忘。这一切绝非“体验”可以获得，那将是融进血液、影响终身的东西。
沉重的劳动、微薄的收入、春荒粮、救济款，远不足概括乡村生活的全部。关键是思想精神遭受的摧残挤压。千百年来农民的最大乐趣便在于自种自食，自在自由，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并不看谁脸色。那些年月，一切都被整齐划一的人民公社取代，加之党政工妇、民兵排、专案组，动辄获人以罪。完全以原则性、阶级性取代了人的个性。尤其是略有思想、稍显个性的人注定是首先打击的对象。
个性鲜明，不肯妥协的张虹注定吃够了这类苦头。很自然的，她把笔触伸向了这片角落，并准确地寻觅到表现的载体：乡村妇女及她们的爱情生活。
扭曲的政治，艰辛且无希望的生活绝对产生不了健康的爱情。仅仅为了生存，为了丈夫有个“吃公家饭”的名分，为了摆脱“出身不好”的家庭，多少妇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张虹构筑的这片艺术天地里，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乡村少女带着她们的希冀、她们的梦幻向我们走来，她们勤俭、善良，带着乡间的芬芳与奔放，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向往。当我们正为结识这些美好的生命而愉悦，由衷地为她们祝福时，张虹的笔锋往往一转，轻易就摆脱了生活的虚幻，把我们引向严酷的真实。
年青的少妇厌倦了缺少爱情的生活，刚与工地技术员相恋，便船翻人亡，葬身水底，冷酷么？何尝不是生活的写真！青年寡妇素娥尽管真心爱着朴实憨厚的山福，却又被虚伪的荣誉愚弄，让青春白白流逝，让人读着替她扼腕叹息。一位哲人讲过，女人最大的希冀是被人爱。其实，无论男女老少没有爱的生活注定悲惨冷酷。张虹在短篇小说《村外，那密密的槐树林》里向我们描述了一位徒有虚名、实缺爱意的少妇心境，逼真细腻，入木三分，关键末尾，少妇舍弃地位显赫的丈夫与最被人瞧不起的单身汉在密林幽会的情节真如从心底迸发的呐喊，让我们也产生了一种反击的快慰和亢奋。
在张虹写乡村爱情的小说中，《思滩》是最为厚重且有生活内涵的一篇。作品已完全跳出爱情的圈子，生活的艰辛、沉重，不断显露生机又不断遭遇困难，通过夫妻双方的心境含蓄表达出来，第三者趁人之危又掺杂某种善良意愿，当事者既面临困窘又顾及尊严，读罢，人生如同舟行江滩，坎坷不尽，让人感喟长叹。笔者认为，这篇作品含蓄不露，蕴藏深厚，几乎可以与沈从文先生的名篇《丈夫》攀美。
张虹不是那种画地为牢固守一隅的作家，随着自身眼界的开阔，阅历的丰富，她的作品也明显发生变化，再无法用校园题材或农村题材抑或爱情题材来作界定。因为作品已明显地显示一种全景式的社会型的端倪，比如她的几部中篇《等待下雪》《风过伏牛山》《欢乐门》《黑匣子风景》等。
读这些作品，让人惊叹张虹的生发与想像。《风过伏牛山》借用了秦岭自然保护区一位研究生以身殉职的真实故事。研究生牺牲后仅仅一个月，笔者曾去采访，听说了这个让人揪心喟叹的故事，却没有写出任何东西。张虹是又隔一年去的，她却借用这儿的典型环境，写出这么一部优美如散文、人类与大自然和谐又抵牾的故事。委实出人意料。
再读《黑匣子风景》，感受便又复杂。整篇小说没有完整的故事，甚至情节；也没有清楚明白的背景；作品传递给我们一种叙说不清却又似曾相识的情绪，一些似不可能发生却又是最本质的东西不断迸跳出来，刺激我们的观感与神经，让人不由自主掩卷沉思，并顿时联想到某些现代派小说带给我们的意味。
从单纯到丰富，从稚嫩到成熟，尽管张虹的小说已经走过了几个阶段，且给我们留下了不同的感受。但通读过整部小说集的时候，我蓦然想起十九世纪俄国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的一句名言：
个体，个人的命运比整个世界和中国皇帝的命运更为重要。
张虹的全部创作都无言地浸透着一个世纪前这位批评大师倡导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张虹的小说便是个体解放，个性伸张的悲歌、挽歌与颂歌。
这是张虹小说的价值所在，也是吸引我们读下去并引起我们喟叹深思的魅力所在。
公元年春于汉中
王蓬[左]与陈忠实在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
王蓬，男，汉族，年11月出生，陕西西安人，大学学历，年参加工作，无党派，一级作家。著有《王蓬文集》(八卷)。原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汉中市文联主席、汉中市作协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及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著有长篇小说《山祭》、《水葬》，中短篇小说集《油菜花开的夜晚》、《隐秘》、《黑牡丹和她的丈夫》，散文集《乡思绵绵》、《京华笔记录》、《汉中女子》，传记文学《流浪者的足迹》、以及历时10年创作的上下两卷60万字的蜀道历史文化散文及人物传记《山河岁月》。止年，累计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及各类文学专著60余部。
故乡汉中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