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谢明宏
编辑
李春晖
“东北文艺复兴”正在掀起互联网的全民狂欢。
继宝石老舅的《野狼Disco》被改编成《过年Disco》登上年春晚舞台后,双雪涛同名短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出现在了春节档,另一部《平原上的摩西》也列入年待映影片。
近年来的东北文艺作品,大都呈现出冷峻荒芜的工业化废土气质。《白日焰火》《钢的琴》《白夜追凶》等影视剧所建构的黑色东北,也与双雪涛、班宇、郑执等“子一代”东北作家群笔下的东北一脉相承,充满了现代性的幻灭和黑色幽默。
《野狼Disco》的热门乐评“东北现实文学,工人阶级rapper,劳动人民艺术家”,挪去评论双雪涛、班宇、郑执也丝毫没有违和感。曾经做过多年乐评人的班宇还这么评价过宝石老舅的歌:
“当下的经验是大家用当下的语言描述不了的,所以只能寻求一种过往经验的变形,唤起你记忆的某个部分,从而来解析、解构当下的整个场域。”不标出处,你也许会看成班宇对自己创作思路的总结。
吊诡的是,在《野狼Disco》里找不到“劳动人民”和“工人阶级”。沉浸在歌词营造的暧昧迪厅灯光里,精英文化关切“东北”时呈现出的历史意识和理论深度,被消遣性的大众文化轻易地抹除了。
如此说来,“东北文艺复兴”可能与上一代东北文化教父赵本山毫无关系。
作为“父一代”的东北书写,赵本山以东北喜剧规训了东北青年的标准形象:会忽悠,会白话,具备喜剧表演天赋,并以此作为竞争力。从延续了20年的春晚小品,到《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等系列电视剧,赵本山的东北书写与繁荣挂钩,与荒颓无涉。
从赵本山到双雪涛再到宝石老舅,从大众娱乐到纯文学,从电视荧幕到老铁直播的手机屏,“东北”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书写?
赵本山:铁岭的农民幽默
“宇宙的尽头是铁岭。”在《脱口秀大会3》大放异彩的李雪琴,本质上是对赵本山式东北书写的精神皈依。即东北成为了非东北地区获取快乐的源泉,全国人民都在等着东北为他们生产快乐,而忽略了东北人民本身快乐不快乐。
年,计划经济突出的沈阳开始全面推行经营承包制。正是这一年,铁西区第一家国企倒闭,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东北汹涌的下岗潮。转型后的东北步入了它的历史下半场,大厂的水龙头不再流出橘子汽水,工人们要疗愈难以弥合的伤痕。
彼时,生活在铁西区的双雪涛尚无法提笔言说,铁岭的李雪琴则开始在电视上学习赵本山的东北书写。他的小品与建构市场经济的意识形态实践,于不经意间发生了耦合。农民形象的反复搬演,成为全国妇孺皆知的东北文化标签。
年的《牛大叔提干》是一部严肃的讽刺剧,一面是小学玻璃破了长期无法修补,另一面是基层干部的铺张浪费。赵本山扮演的俨然是一个受损害农民的代言人,是春晚舞台上少见的尖锐批评。
年的《红高粱模特队》则用赞美代替了揭露,主角是一群因为劳动而充满自豪感的具有主体性的农民,他们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处理模特教练的“现代知识”。
可以看出,一开始赵本山并不清楚应该用哪一种谱系来言说农民,犀利揭露与纯粹赞美皆有。从年的《昨天,今天,明天》开始,赵本山开始融入改开以来的主流价值观和历史观,描述农民通过奋斗“住上了二层小楼”的幸福故事。
此后的《钟点工》《送水工》《火炬手》《不差钱》《捐助》基本延续了“农民进城”框架,也可以说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模式。来自黑土地的农民不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而是被观看者和被鉴赏者,成为“文明-落后”对立中落后的一方。
这些小品把通常我们认为是“农民特性”的东西,比如木讷、抠门、死爱面子、小农意识渲染得淋漓尽致。观众席上响亮而频繁的笑声以及随后的获奖,确证了这种东北书写的正确性。
由此,赵本山找到了最妥当的“农民”和最有传播度的“书写”。农民的趣味受到赞赏和怂恿,知识分子则热衷用小品中机智的俏皮话来解构主流话语,市民们也有了嘲笑捉弄的对象。赵本山影视系列,也在喝彩声中把《乡爱》拍到了第13部。
赵氏的东北书写,既是主流意志塑造的结果,也是东北在经济转型期自我言说的无力感造成的。“农民”作为一个阶层整体沉入无声的集体命运,他们的所有滑稽笑点似乎都是作为城市化的映衬,用以验证“现代化”的合理性与迫切性。
双雪涛:艳粉街的工人隐痛
双雪涛谈《平原上的摩西》创作初衷时说:“就是想反映一点东北人的思想、特有的行为习惯,尤其是几个大工厂,很少人去写。东北人下岗时,东北三省上百万人下岗,而且都是青壮劳力,是很可怕的。”
如果说“铁岭”是赵氏东北书写的核心景观,那么“艳粉街”则是双雪涛等东北作家专属的庞大记忆系统。艳粉街位于沈阳市铁西区南部,全长米,双雪涛直到艳粉街拆迁前后,才和家人搬离。可以说,他就是在这条街上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期。
郑执对于艳粉街的回忆同样深刻:“当年艳粉街动迁是轰动本市的一件大事,覆盖两千多户人家,光死磕的钉子户就一百多家。”
在中篇《光明堂》中,双雪涛甚至建立了一个微型艳粉街实景。“我”循着地图依次找到艳粉西街、红星台球厅、春风歌舞厅、煤电四营等地理坐标。这些坐标和故事次第揭幕,串联起迷失与找寻的主题。
小说中的艳粉街无疑是个虚构的场域,但却成为引领读者进入“东北”的一个神奇把手。在双雪涛、班宇和郑执的创作中,我们总能捕捉到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游荡着的“奇奇怪怪”的人,这些边缘人物就像是“艳粉街”的余烬。
时代盛景变成幻梦一场,安稳的生活顷刻崩塌。无法和解而酿成的“杀”成为双雪涛作品中频繁出现的主题。
《刺杀小说家》中,“买凶杀人”和“替父报仇”构成了虚实叙事的双线回环;《北方化为乌有》中,两篇不同作者的虚构小说拼凑出了多年前的一场凶杀案;《跷跷板》中,癌症患者垂死前的秘密告白似真似假,可跷跷板下确实挖出了一具骸骨。
不过,双雪涛在《飞行家》中刻画的边缘人物并没有选择永远的沉默和麻木,他们有着下意识的黑色幽默和自我解嘲。或用诗意浪漫,或用出逃姿态,来表达对命运不公的反叛。《光明堂》中的三姑张雅风与《飞行家》中的二姑父李明奇身上都有“自我流放者”的气质,内心的逃离欲让他们与环境格格不入。
80年代轰动东北的“二王案”和“三八大案”,或许将时代惶然的印象传递给了双雪涛。他在故事中描摹东北飘雪的大地、潦倒艰苦的生活、命运颠沛的小人物。在小说的虚实之间,总有暗藏的死亡与暴力,证明苦难的书写蔓延在日常之中。
双雪涛的东北书写如同招魂,召唤着东北地区的八九十年代。这召唤是通过特定年代的人和事的碎片实现的。他沿着经验的框架,以隐喻和虚构为砖瓦,搭建起记忆中的“艳粉街”。在那里,大雪纷飞铁锈满地,逝去的人和时代一起被掩埋在文字迷宫里。
董宝石:迪厅的老铁宣泄
年底,北京大学“我们”文学社举办的活动中,刘岩努力把双雪涛纳入“东北书写”的叙事谱系中,而双雪涛则试图往个人的精神家园里躲。
这场“追逃游戏”显示了双雪涛等人的犹疑:是大方承认自己在为时代印记发声,还是只是具有地方文学性质的伤痕创作?比起东北作家群的谨慎,董宝石直接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拒绝宏大,代之以自嘲和怀旧构成的情感抚慰。
董宝石曾提到,“东北文艺复兴三杰”的另一位班宇的小说是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之一。《野狼Disco》里那几句“东北粤语”正是典型的褶皱式语言,能够还原出无法以理性描摹的时代精神状态或者我们常提的“氛围感”。“东北粤语”之于《野狼Disco》,恰如凛冽凋零的气息之于班宇小说,有种结构上的对应性。
《野狼Disco》显然是董宝石年发行的专辑《你的老舅》的延续。专辑主人公“老舅”是一个中年失意的东北男人。与曾经象征着秩序和力量的“东北大哥”相比,手头拮据却酷爱装阔的“老舅”,正是今天东北的拟人形象。
《你的老舅》对赵氏“东北书写”最典型的挪用,就是《马大帅》里的范德彪,出现在了该专辑里的《同学聚会》中。歌词唱道:“我是你的老舅范德彪”,多少会让人联想到那个维多利亚洗浴中心的“二把手”。人们只要一踏进维多利亚,都会恭敬地问候一声“彪哥”。
与洗浴中心这样典型的东北社会空间相比,“迪厅”显然更有融合舶来文化与东北地域文化为一炉的代表性。“迪厅”作为一种异托邦,既保留了城市飞速发展的喧嚣,又过滤掉了社会转型期的阵痛失落,可谓“东北文艺复兴”的最佳意象。
在宝石老舅的“东北书写”中,既有本山喜剧的搞笑壳子,又有班宇等东北作家的哀伤内核,是一种蒜味蒸汽波,呛到你卡嗓子然后还从眼角辣出一滴眼泪。所有抒情都由BP机、大哥大和港台娱乐的记忆碎片拼凑,文艺复兴的背后是审美趣味的浮浮沉沉。
GQ为董宝石配发的他与时代建筑的合影,似乎有意营造出一个巨大世界对倔强个体的压抑感。同样的情况此前也发生在贾樟柯那里,区别只是像素的高低:随着时代远去,越来越少的年轻观众会追问电影里的县城为何破败。
还有网大“二龙湖浩哥”系列,城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模仿着90年代的古惑仔,在决战一触即发的时刻众人却四散逃跑了。因为不仅古惑仔是碎片,就连东北的“大哥小老弟”也成碎片了。
重工业烧烤,轻工业直播,老铁咔咔炖大鹅。东北文艺复兴也许是个伪命题,但不断迭代的“东北书写”却是一个真脉络。那些被时代痛击的人们,依旧生活在那片黑土地上,锋利而戏谑。